蟋蟀入我床下

    一

    這年夏季最酷，到得立秋那日，太陽仍是灸猛,灸猛得發(fā)黑。
    點(diǎn)點(diǎn)滴滴捱時光，在夜里，連窄夢也是潮粘濕濡，讓人心疑漆黑中的灼烤是否還知曉世上尚有天道二字。物極而動，如同一個身處邊地沙中的道叉工，忽聽背后有迢遞送至的一聲暗暗的女性的低喚。在床下，某個角落，“唧”的一音涼爽，蟋蟀怯怯的鳴叫開始如雪如水，汩汩散散的漫漶而來，一剎之間，永遠(yuǎn)流汗的身子，仿佛抽干了暑氣，通泰舒暢。
    就是這蟋蟀，先是唧唧又唧唧，繼而吱吱復(fù)吱吱，頑強(qiáng)堅韌地把我合圍了。夜里，一切的色相都退遁隱去，滿世界盡是蟲聲，目里所填的是蟲聲，耳里所填的是蟲聲，額頂出蟲聲，發(fā)際出蟲聲，在檐前，在戶內(nèi)，在窗下，在床底。一時，空間顯得十分逼仄，又十分闊大，好象任何豪情任何蒼涼任何閨怨淺唱都鋪排在這平平仄仄的蟲聲之中，從蟲聲你走向郊野茅店，走向邊月霜朝，走向情感和情緒了。
    我知道，生為一個漢族，不是在幼年，就是在童話，你躲過錫兵，躲過王子，躲過木匠安徒生，你也躲不過頑強(qiáng)的唧唧又唧唧。
    對蟋蟀，最好是旅人，或者獨(dú)居，不管是荒村野店，還是豪華的賓館，你聽到夜暗中一聲二聲的唧唧，要說品趣，那也是真叫苦澀，外邊的路坎坎難走，布滿泥濘，床頭是有洞的襪子，要的就是這氤氳場景，你會覺出世間的囂擾一下被蟋蟀的唧唧隔開，天地人世只是一片被蟲聲統(tǒng)率了的寧定，被蟲聲所包裹的寂寞，但寂寞中你自會心驚肉跳，呆呆端坐案前或是席夢思床上，外界的一切都在蟲聲之外，在蟋蟀的鳴叫里，你怕是第一次想起什么叫心志專一和遙遠(yuǎn)。
    蟋蟀在夜暗里，仿佛最能撩起人的溫馴和柔情，也宜引起人思緒的感傷與膽怯，但正是這膽怯與感傷的傾斜，又會引起對遠(yuǎn)地的溫愛與柔情，在蟋蟀的鳴叫里，一個人最想找伴傾談或捉筆作文，而這時與人幾前閑話，也幾乎是嗓音愈來愈細(xì)，最后歸于絲絲縷縷的蟲聲；而此時對燈為文，滿紙里也會是一片朦上來的唧唧蟲聲。
　　 若是月夜，揣想你最好是披衣窗前，月下有無數(shù)灰黑的屋頂，象是風(fēng)琴的一個個黑鍵與灰鍵，蟲聲一響，就把無數(shù)的房頂一下奏成了夢境與燦爛。
　　 蟲聲來了，先是輕輕的敲打這墻壁，爾后屋頂爾后窗欞，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下一下地敲過去，無數(shù)的像是木蘭家的織機(jī)，細(xì)細(xì)密密的節(jié)奏里，有一種親切與柔婉，唧唧復(fù)唧唧，象童時臥在炕上母親吟哦的鼻音與嗓音，唧唧又唧唧，唧唧又唧唧。